冯现冬
摘 要：李商隐的《锦瑟》一诗，寓复杂难言、悲凉幽怨的生命体验于四种绝美而虚幻的复合意象之中，寄情于物，借景生情，在大篇幅的逻辑空白中隐没其内涵，造成扑朔迷离的美感。而在这美好的体验中又深含着一种人生的空幻感、失落感。这种美的意象与美的幻灭，正是李诗撼动人心的永恒艺术魅力的所在。
关键词：《锦瑟》 意象 生命体验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河南沁阳人，是晚唐最著名的诗人，与杜牧合称“小李杜”。十九岁以文才深得牛党令狐楚的赏识，引为幕府巡官，并经令狐绹推荐，二十五岁举进士。次年，李党的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爱其才，辟为书记，以女妻之。此后，李商隐便在牛李两党争斗的夹缝中求生存，辗转于各藩镇幕府中过着清寒的幕僚生活，郁郁不得志，四十六岁便忧郁而死。
《锦瑟》堪称李商隐诗集中的压卷之作。据说，写这首诗时，李商隐四十五岁，妻子王氏已经去世。李商隐命运偃蹇，人生失意，其悲观、痛苦、失落的心绪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依托心性的人诉说，唯将一腔心事付诸锦瑟。
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为总起。“锦瑟”，装饰华美的瑟。“五十弦”给人一种细密繁复的感觉，一般的乐器没有这样多的弦。因为每一弦为一个音调、传递一种情感，如此繁复的音调与婉曲的情感，却令人情何以堪？诗人在“锦瑟”与“五十弦”之间加以“无端”二字，可谓诗眼。“无端”，犹言“没来由地”“无缘无故地”，此诗人之痴语也。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根弦，这并无过错，诗人却硬来埋怨它：锦瑟呀，你干什么要有这么多条弦？要有这么丰富的曲调呢？诗人只因心中有郁积、胸中有块垒，却反过来责怪锦瑟牵引起他心中的愁绪。“无端”二字传达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既说不清也道不明，全诗也便笼罩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情怀之中。沉淀在内心的郁闷本是平静的，可是一经锦瑟撩拨起当年的回忆，就有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了。每一弦每一柱的抚弄都引起了对往事的追忆，所以下面接着便说“思华年”。用“华年”二字与前面“锦瑟”相应，既可见“华年”之美好，更可见“华年”之易逝，也增加了今日回忆的哀感。华年中纵有那么几度繁华，也毕竟如流水落花般消逝了，留下的，只是寄寓在锦瑟中难以言说的生命体验和百感交集的人生况味罢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用的是“庄周梦蝶”的典故。在这种情景里，庄生即蝴蝶，蝴蝶即庄生，人与蝴蝶同体，飘飘然身若无重，恍恍然心若无物。但诗人在这里所传达给读者的，似乎有更多的情感内涵。他在这个典故之外，又加了两个字：“晓梦”之“晓”字，“迷蝴蝶”之“迷”字。“晓”字暗示梦境之短暂，“迷”字暗示梦者之痴迷。蝴蝶梦虽美，但毕竟是短暂的、虚幻的。为本就是短暂、虚幻的蝴蝶美梦而沉迷，幸耶？悲耶？人生即幻梦，幻梦即人生，更加重了人生不过如梦幻一场的悲剧感。“望帝春心托杜鹃”用望帝魂化为杜鹃的典故：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杜宇。杜宇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名为杜鹃，每在暮春啼鸣，以致口中流血，啼声哀怨凄悲，动人肺腑。为什么望帝退隐了却还有这么深的哀怨呢？为什么要把“春心”托付给“杜鹃”？“春心”，是一种多情的、依恋的心，是对于故国怀念的心，是一种秘密恋情的悲痛，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怅惘之怀。一个人怀念过去的一切，说希望再回去，但杜鹃鸟的叫声是“不如归去”。过去的事情，永远都回不去了，失落的也永远得不到了，极言其年华已逝、往事不可追的伤痛。而将“春心”托付给无心的“杜鹃”，这本身就是一种缥缈虚妄！
“沧海月明珠有泪”，引《博物志》记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文选》的注解说：“月满则珠全，月亏则珠阙。”古人认为海中蚌珠的圆缺和月的盈亏相应，所以把“月明”和“珠”联系起来；又有海底鲛人泪能变珠的传说，所以又把“珠”和“泪”联系起来。当沧海上升起明月之时，珠是圆的；珠虽然是圆的，却又像泪点一样。诗人把珠拟人化，表明珠由泪所化，不仅具有一种凄凉的美感，而且，明月映照之下宝珠盈盈有泪的景象，让读者深刻感受到一颗历尽磨难的心灵所蕴藏的那份悲苦寂寥。“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山在日光的照耀下，蕴藏于其中的玉气冉冉上升，但美玉的精气远察如有，近观则无。司空图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实际上就是可以远观，却不可近察，也就是朦朦胧胧的感觉，它确乎存在，然而细致观察，却无可探寻。此句寄寓诗人的种种向往追求，如蓝田山上的玉气，虽可望却终究渺茫难即。“沧海月明”与“蓝田日暖”，一夜晚一白昼，一高远苍凉一光明温暖，两相对照，皆揭示了人生的不完满。在“沧海月明”的境界里，是“珠”有“泪”；在“蓝田日暖”的美景下，“玉”也“生烟”，朦胧在烟霭之中！
诗人在这两联四句中，寓复杂难言的生命体验于四种绝美的复合意象，传达了一种强大的感发与联想力量。前两句寄情于物，把“晓梦”“春心”之情借“蝴蝶”“杜鹃”二物来表现。后两句借景生情，用“沧海月明”“蓝田日暖”之景象来写“珠有泪”的悲哀与“玉生烟”的迷惘。诗人在大篇幅的逻辑空白中隐没其内涵，造成扑朔迷离甚至晦涩的美感。一切意象都如此美不胜收，而在这美好的体验中又深含着一种人生的空无感、失落感。这就是诗人的生命，这就是诗人一生的生命体验。它丰富、充实却又含蓄、空灵，优美动人但又缥缈虚幻、悲凉感伤，在渺远的意象空间里给人以无限的触动与美感。
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总括全诗。“此情”，指的是颔联、颈联所描述的四种不同的生命况味与体验。这种复杂丰富的情感，悠远绵长、优美珍贵又悲哀恻艳。它如梦如幻、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它们在产生的同时又归于幻灭、枉然成空。虽然它们可以留作永恒的追忆，但在追忆中，这些生命体验与人生况味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难以言传的。而在经历的当时，又何尝不是惘然无觉的呢？
总之，李诗多用梦幻的意象象征人生在时间的流逝中梦幻般毁灭，李诗又善于创造空幻的意象空间，表达扑朔迷离、朦胧怅惘的虚幻感受。《锦瑟》诗中所有的意象无一不美，但最终都笼罩在虚幻的气氛中，它们与诗人那种悲凉幽怨的生命体验融为一体，相得益彰。而正是这种美的意象与美的幻灭，才使李诗具有了撼动人心的永恒艺术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