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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凯
摘 要:柳宗元是唐代遭贬谪的文人的典型代表,他的大部分诗歌创作于贬谪时期。元和十年正月到六月是他贬谪生涯的转折点,这短短五个月的时间他奉诏北还,却又再贬柳州,因而创作了大量诗歌。本文通过对其诗歌创作时间的确定,研究这段时间以柳宗元为代表的中国古代遭贬文人创作心态的变化,从而为进一步研究其诗歌的思想艺术成就做准备。
关键词:贬谪文人 柳宗元 创作心态
苏轼对柳宗元的文学成就给予充分肯定:“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1}后人对柳宗元的评价褒贬不一,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我国古代优秀的文学家和杰出的政治家。
唐王朝是我国封建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全面繁荣的时期。安史之乱给了唐朝一次重击,虽然最后王室取胜,它却成为唐代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战争给人民带来了巨大的苦难,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朝局混乱,百废待兴。那个理想高昂、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社会已不复存在,柳宗元就是出生在那个颠沛流离的时代。幼年时期的居无定所,青年时期坎坷的求仕之路,使柳宗元对这个朝代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贞元九年,柳宗元进士及第,成为朝堂新贵,一时间名声大作,被任命为集贤殿书院正字,后又任命蓝田尉,这是柳宗元一生最得意的时期。他从小胸怀大志,有些远大的政治抱负,希望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改变黑暗的社会现实。于是,他参与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革新”。这场政治改革的失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导致他壮年失志,一生沦落。永贞元年,柳宗元被贬邵州刺史,赴任途中,加贬永州司马。元和十年正月,他奉召入京,三月却再次被贬到更偏远的柳州。
奉诏北还是柳宗元被贬时期重要的转折点。“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2}元和十年正月到六月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柳宗元的内心跌宕起伏。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经得起这大喜大悲之情感?奉诏北还至再贬柳州期间,柳宗元留下大量诗文来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给我们研究古代被贬文人的创作心态提供了最原始的资料。关于作品创作时间的确定,笔者有以下两种方法:一种是根据诗歌内容判定,如《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北还登汉阳北原题临川驿》《界围岩水帘》《再至界围岩水帘遂宿岩下》《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诏追赴都回寄零陵亲故》《汨罗遇风》《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重别梦得》《三赠刘员外》《再上湘江》《答柳连邦字》;另一种是参考中华书局出版的《柳宗元集》和王国安先生创作的《柳宗元诗笺释》中的注释确定,如《过衡山见新花开却寄弟》《离觞不醉至驿却寄相送诸公》《善谑驿和刘梦得酹淳于先生》《商山临路有孤松往来斫以为明好事者怜之编竹成援遂其生植感而赋诗》《长沙驿前南楼感旧》《岭南江行》《古东门行》。本文通过这些作品,分析元和十年正月到六月以柳宗元为代表的遭贬谪文人创作心态的发展变化。
永州十年的贬谪生涯,使诗人的精神和肉体遭受了重大折磨,由于水土不服,他得了很多疾病。“夙志随忧尽,残肌触瘴席”(《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吕八十使因以见示二十韵一首》),心中的愁思苦闷无法排解,只得靠寄情山水或与友人互通书信聊以自慰。但即便如此,他参与政治的热情依然没有消减,从未放弃过东山再起的念头。“长捐楚客佩,未赠大夫环”,他希望有人能举荐自己,重返长安,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终于,他等到了,《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这首诗短短四十个字,将作者当时的心情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
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疑比庄周梦,情如苏武归。赐环留逸响,五马助征。不羡衡阳雁,春来前后飞。{3}
前两句陈述自己被贬的事实以及北还的诏书下达。此时的情景,大概多次出现在诗人的梦境中。“庄周梦蝶”表现了自己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苏武归汉”既表明自己这十年来受尽艰辛和磨难,又抒发了归还的惊喜激动之情。“赠还”的诏书一传来,诗人只希望立马回长安。最后一句将自己和大雁比较:正月春暖大地,候鸟由南方飞向北方,从前的自己对此只有满满的羡慕,现在终于可以不用看着大雁北归,自己却被孤零零地留下。这种带有喜剧色彩的语言,侧面衬托了诗人激动愉快的心情。
此时柳宗元的心中应该是悲喜交织的。十年的贬谪生涯,对一个胸怀抱负的有志青年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政治理想不得实现,自己远离京城“四千里”,只能和花草为伴,和僧侣为友,心中怎能不“忧悲憔悴,特为酸楚”{4}?当然在诗人心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情绪是激动和欣喜,同时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憧憬,《李西川荐琴石》表达的就是这种感情。
然而令人震撼的是,就在诗人期盼重回长安,施展抱负,展翅飞翔时,等待自己的不是向往已久的官位,而是再度流放的消息,地点还是更为偏远荒凉的柳州。这次的打击直接摧毁了他的精神世界。短暂的光明燃起的希望,却被瞬间熄灭,这样的痛苦和打击比一味的流放更加摧残人的心志。
于是,柳宗元踏上了更加遥远的不归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一路上,不变的是自己颠沛流离的身影,变了的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两首描写风景的诗,记录了自己的心里落差:
界围汇湘曲,青璧环澄流。悬泉粲成帘,罗注无时休。韵磬叩凝碧,锵锵彻岩幽。丹霞冠其巅,想象凌虚游。灵境不可伏,鬼工谅难求。忽如朝玉皇,天冕垂前旒。楚臣昔南逐,有意仍丹丘。今我始北旋,新诏释缧囚。采真诚眷恋,许国无淹留。再来寄幽梦,遗贮催行舟。{5}
——《界围岩水帘》
发春念长违,仲夏欣再睹。是时植物秀,杳若临悬圃。阳讶垂冰,白日惊雷雨。笙簧潭际起,鹳鹤云间舞。古苔凝青枝,阴草湿翠羽。蔽空素彩列,激浪寒光聚。的沉珠渊,锵鸣捐佩浦。幽若画屏倚,新月玉钩吐。夜凉星满川,忽疑眠洞府。{6}
——《再至界围岩水帘遂宿其下》
《柳宗元集》中补注第一首:“公自永州召还,经岩下作。”韩愈注第二首:“公元和十年春正月自永召还,过岩下,是年三月出刺柳州,五月复经从。”同一个人,同一处景,不同的是诗人的内心世界。这种变化,通过诗歌语言的表达、意象的使用、情感的流露表现出来。两首都是五言诗,都以描写界围岩水帘风景开头。第一首运用大量的想象和联想,如“丹霞冠其巅,想象凌虚游”,“忽如朝玉皇,天冕垂前旒”。一字一句作者想象自己驾鹤临游,身穿官服,觐见皇帝,那是一幅多么令人欣喜的画面。“缧囚”一词表现了诗人十年来的处境,以及内心深处的苦闷。新诏下达,时间匆忙,只希望快马加鞭,迅速北归,为国效力。第二首诗,这里的景象和初春已经不一样,暗示着自己命运的改变。五月,草木茂盛,鹳鹤群舞,“雷雨”“激浪”“寒光”暗示了当时政治的黑暗,斗争的险恶,及邪恶势力的强大。现在的自己已是完全被朝廷抛弃之人,只剩下大把的时间来欣赏曾经错过的美景。第一首诗的意象如“青璧”“丹霞”等,积极向上,轻松愉悦,表达了诗人奉诏北还时激动的心情。而第二首诗的意象,如“雷雨”“阴草”“激浪”“寒光”,清冷的色调营造出一种凄清悲凉的氛围,表达了诗人消极的心情、压抑的内心和孤独的情感。两首诗意象的变化反映了诗人创作心态的变化。
此时的柳宗元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是那个职场得意、满怀抱负、骄傲自负的朝堂新贵。“海鹤一为别,存亡三十秋。今来数行泪,独上驿南楼。”(《长沙驿前南楼感旧》)三十年前,柳宗元曾随父亲在长沙驿前南楼与“德公”话别。当时一别,距今已有三十年。如今的自己,一身疾病,精神备受摧残,已然是一个历经沧桑、潸然泪下的孤独者。身世飘零,生死离别,人生无常。一月奉诏北还,三月再贬柳州,世事难料。诗人怀古伤今,全诗充满悲凉凄惨的氛围。
诗人一路南下,心中无限凄婉,还记得北还时路过湘江,此时再次经过,便作一首《再上湘江》:“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7}对于自己的未来,柳宗元充满迷茫和惆怅,如今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踏上回京的征程。虽然已经伤痕累累,他却并没有丧失希望,依旧寄希望于统治者,让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北还回到长安。
如果说此时柳宗元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期盼,那么,在他后来给友人刘禹锡的三封信《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重别梦得》《三赠刘员外》中,这一丝期盼也在慢慢消失,他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接受现实。柳宗元和刘禹锡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好友,两人一起中进士,同时为官,共同参与“永贞革新”,同时被贬,一同奉诏北还,最后都再次被贬到更偏远的地方。如此相似的经历,怎能不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8},该句是柳宗元劝说好友刘禹锡的话,同时也是劝自己的话。他已经认清现实,不再年少轻狂,不再锋芒毕露。社会弊端已经根深蒂固,不是靠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这样的心态导致身居柳州的柳宗元不再是激进的改革者,而成为现实的妥协者,成为朝廷的“循吏”。{9}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是已经看透时事,或许是料到自己今后再无复出的希望,作者对政治的热情已然消减,产生了归隐田园的想法:“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10}他身心俱疲,不愿在宦海沉浮中继续奋斗,只希望晚年当一个白发老翁。在《三赠刘员外》这首诗中,这种心境更加明显,“信书成自误”,无所事事,心中的苦闷无法排解,只能通过和友人互通书信来相互慰藉,无奈中带有自嘲。刘禹锡到连州赴任,而自己到柳州,如今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许今后无相见之日了,只剩自己在荒远的柳州孤独地存活,没有希望,没有知音,充满感伤凄苦,表现了诗人心中的苦涩和对友人的无限留恋之情。
自永州奉诏北还到再贬柳州,柳宗元的心情大抵如抛物线一样,从人生谷底到巅峰,又再次摔入谷底,看不到翻身的希望。柳宗元的这种心态,是在典型环境下形成的,他的这种一贬再贬的经历,成为我国古代贬谪文人的典型代表。对古代贬谪文人这一转折时期创作心态的研究,有利于我们研究这一时期的诗歌思想艺术成就。
{1} 王文龙:《东坡诗话全编笺》,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3页。
{2}{3}{5}{6}{7}{8}{10} 柳宗元:《柳宗元集》(第四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59页,1150页,第1137页,第1147页,第1162页,第1159页,第1160页。
{4} 张再林:《从咏史诗看柳宗元与白居易迁谪心态的差异》,《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9} 孙昌武:《柳宗元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6页。
参考文献:
[1] 王文龙.东坡诗话全编笺[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2] 柳宗元.柳宗元集(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 张再林.从咏史诗看柳宗元与白居易迁谪心态的差异[J].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1).
[4] 孙昌武.柳宗元评传[M].江苏: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 马晓坤.从柳诗看柳宗元贬后内心世界[J].宝鸡文理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6(2).
[6] 陈松柏.柳宗元研究三辩[J].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5(3).
[7] 魏永贵.屈原柳宗元社会遭逢和创作心态比较研究[J].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4).
[8] 山西大学历史系《柳宗元》编写组编.柳宗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