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落处觅旧魂-goforward摄影作品 葬花魂
张高峰
摘 要:张炜继长河小说《你在高原》后,又创作了历史叙事长篇《独药师》,以其独特的叙事美学意蕴与传统文化视角书写而备受关注,成为当代文学又一极为重要的收获。《独药师》文学叙事通过半岛季府第六代独药师传人季昨非养生的传统文化独特视野入思,围绕主人公与陶文贝的爱欲曲折,拟旧文法娴熟交织于革命兴起的历史烟火深处,语言叙述洗练而细腻,文雅而节制。张炜究历史之变,文学遥思的虚实相生里倔强地借由药师传人的叙述视角,遗风韵深里看尽风华浮沉,生命物哀中反观个体与家国历史生存诸种“长生”奥义,于此演绎出文化义理与历史变革隐秘的对位耦合般的文学细审。
关键词:张炜 《独药师》 历史想象 生命物哀
张炜以胶东半岛为背景的文学世界一直以来是当代文学极为重要而又颇为独异的存在,继历经二十余载创作的鸿篇巨制十卷本《你在高原》后,他不断地行吟和思索,又写下大量散文、文论类作品,散见《小说坊八讲》《午夜来獾》《陶渊明的遗产》等。《人民文学》2016年第五期刊载张炜长篇小说《独药师》备受关注,这是张炜自长河小说《你在高原》后的又一部力作,六年间隙中他究历史之变,反观生命个体与家国历史生存诸种“长生”奥义的遥思情怀绵延未绝。《独药师》历史叙事迷离芜深,气韵绵长,经由“独药师”这一传统文化视角,抒写锁在尘埃深处的历史隐衷,而风云际变,尽收眼底。历史个人化的家族遭逢与儿女情长叙述,兼具新感觉化细腻白描手法特长,仁人志士感时忧国的现代革命兴起之下盛满温情脉脉,斑驳陆离新旧嬗变之际自有诸种价值迷乱,也自有良多感慨寄于其间。小说叙事蹊径独辟,相较张炜小说创作以往文学气韵,既有延续,也存背离,似可见长篇小说《家族》叙事手法叠影隐在,也有迥然不同以往的缠绵繁复细腻工笔,这似乎预示张炜已然自冷硬与荒寒的叙境归来,自是于历史喟叹中留下无尽情义绵长。在《独药师》里,此前如此厚重的文学长卷《你在高原》犹未写尽胶东半岛,他要在心灵的楔子里,光芒洞彻遗忘的迷烟,透过档案的卷宗,为我们徐徐展现水与火的文学变法故事,历史亡灵再次汇聚。晚晴以降,持续阵痛中家国政体已是摧枯拉朽,步入昔日黄昏,伴随现代意识崛起风云流布、革命兴起。故事通过半岛季府第六代独药师传人季昨非养生文化独特视野入思,围绕主人公与陶文贝的爱欲曲折,兼及革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波诡云谲时代氛围,虚实相生而精妙地结构故事情节发展,儿女情长之中揭开历史深掩的衣角。光影散尽,方见骚动与浮沉、流转与抚慰,万千气象杂糅在历史的尘埃与物哀的芒花之间。
故事拟旧文法娴熟交织于历史烟火深处,演绎出一场“死生契阔”暗自生香的半岛传奇,借助文化想象的经脉,重访历史幽昧不明的隐秘,切入视点极为精妙,内容所涉又极为斑斓驳杂。革命秘辛、养生指要又或是情史笔记,似乎也并未全然在此,激进与保守、迟疑与厉行,心变于焉兴起,“长生”往复存灭,文化考量社会政体与养生术法义理伦常异形同构。张炜沿此一脉,将家国历史、文化断续、爱恨离怨,诸种“守”与“变”端凝一体。长生术地历史风尘消弭,已是末路残花,“独药师”也不免尴尬地成为文化历史遗民,千年流脉,至近代已是息象微弱、飘摇若丝。第六代药师传人季昨非,也终究要记录下这历尽沧桑的物是人非,他既颇具养生野心,又耽美自陷情缘纠葛。同样独药师神秘玄虚的长生诱惑,又历来受到达官贵人,抑或市井乡民青睐,因此季府凭借家学渊源和秘传独方,而聚拢社会各层人脉,成为显赫的养生世家,自父一辈与革命党人往来密切,屡屡资助变革活动而被誉为“革命的银庄”。季昨非与季府宿敌邱琪芝的交锋,也成为西医渐趋兴盛下的同道相惜,竟至尊其为师,修持“气息、目色、膳食、遥思”养生义理。与之相伴的是社会离变动荡,现实匪患与养生里荒诞狭邪的下路术法相交织,反吞啃噬灵魂的迷乱漫漶。生民备加艰辛,饥寒过后便是战事烽烟,养生与杀戮、孤独与爱抚,世乱动荡间革命起义挫折坎坷,暴力伤痕犹在耳目。一次心绪困顿、感时绝望的牙疼病患,却冥冥中柳暗花明地引出一场爱恋的到来,麒麟医院意外的相逢,燃起季昨非对医士陶文贝的持续渴慕。而这场爱恋不免是一厢情愿,也终是因缘际会成就于革命事业与养生术方,兄长徐竟背回受伤的革命党特使、伊普特院长疗治伤员累积的眩病,以及因革命纷争而生眼疾的同盟元老顾先生,都推波助澜般牵引着“我”与陶文贝情感微妙的峰回路转。及至为帮助顾先生、金水逃脱,季昨非慷慨自揽命案,终于从心底深深触动了陶文贝,与此同时革命激变中遭遇逆寒,师父邱琪芝、兄长徐竟相继为府衙康永德所害。用血祭奠的召唤来临,革命摇撼着整座城池大地,而后战事连绵不断,日本入侵,逝水难复,“我”也最终决意远赴燕京,追随挚爱,故事至此戛然而止,留下遐想深远。
《独药师》使得张炜丰饶的叙事才能,再次淋漓尽致地得以彰显。古典写意笔法,竟自在生死相许的文学想象空间里绵延而辗转反顾,叙述方式上以时下档案员今“我”归整档案为楔子,引入晚晴独药师传人季昨非昨“我”的悲情故事,并在最后附录:管家手记,不同叙述视角转换互文,虚实相生而得以实现叙述自由古今往还,带着一颗再次见证的心,游走在历史想象的文学空间,使得独药师的传奇,充满回溯与对话的目光。传统文化气脉赓续,胶东半岛季家继承了古代方士养生术,借助家族秘传独方丹丸,济世救民,历史裂变缝隙乃有情感微弱火花碰撞于焉尚存。也正是源于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点结构全文,自第一章始拟古的叙述语式里,如史录般记载下大时代文化消弭的个体命运浮萍般悲欢,而有割舍不下的耽美愁肠百转,暴力与残虐、喧嚣与骚动,演绎出文化义理与历史变革隐秘的对位耦合般的文学细审,近代动荡纷争的半岛历史景观,悉数烟云其间。新旧倾覆劫毁之际,不免断井颓垣,传统文化溃散现代易位,也正是经由“我”的限知叙事,将革命、养生、情史磅礴而残酷,绵密而凄婉的历史生存相互穿插交织,水乳交融。从而使得叙事之中,既有宏大革命历史进程的艰辛与传统方士文化养生的义理,更有乱世之中灿若蓟花的爱欲,惊惧而倔强地穿行在历史洪流的起伏之中。在阅读过程中,可以较为清晰地体会到叙述者的关注,意在感时忧国下的情愫涓流,而一旦涉入,无不细笔出之,这集中体现在“我”冥思领会邱琪芝养生四决与麒麟医院陶文贝相识的内心波澜方面。第一人称叙述为深入人物生命内部意识呈现提供了穿梭自由的视点,真切的在场时感经验与想象的意识灵魂跃动,都使得视角内外聚合纯然妥帖、丝丝入扣。
语言叙述上,洗练而细腻,文雅而节制,虚实相生,融情于景。写实与留白相结合,延续了诗意化的感觉体验,人物内心意识流情态细摹迁敏而传神,从而形成充沛而丰盈的叙事节奏,可谓是气韵贯通,别有一番感伤缱绻的意蕴美感。如“我”再次生病入院与陶文贝相见后的内心独白描写:
四周静到了极点。我突然想到这该是一个星空清澈之夜,于是伏到了窗前。果然,紫蓝色的天宇缀满星星,弦月初启。我微眯双目去迎接无边的清辉,与广漠的天穹呼吸相接。来自空阔的微凉进入体内,与无时不在的周流混而为一。远处是季府阁楼下的那片菊芋花,我能听到此刻它们洒下的点点露滴。
一夜少有的香甜睡眠,而且获得了一个清晰的梦。梦中两朵菊芋花,它们先是并蒂,然后一边一朵盖住了我的眼睛。{1}
当“我”被陶文贝深深吸引,情难自已,淋雨高烧而得以堂而皇之地入住麒麟医院,这一切都是为心之所至。再次见到她,为“我”平复了情感的潮汐起伏,遂有了这心境上的清澈之夜,也无不充满养生义理:吐纳(气息)、餐饮(目色)、遥思(意念),景语情语交融周流为养生的生命意识体验。另外语言叙述融合自然景物与社会激变的象征意象,更是延伸了文学意蕴空间,生成绵绵不尽的生命物哀感伤。梦中的菊芋花无疑自然地流露出“我”的潜意识期待,成为浓郁芬芳的爱欲期待象征。文中多次以简约之笔写到桐花,第一次“我”伏在窗前,桐花幽幽开放,清香袭来,起义军舰的炮火轰轰响起,革命酝酿着战事新变,后面革命谋划泄密陷入低潮,写到“桐花迟迟没有开放,天时冷时暖。半夜下起了小雨,天亮了还在下。一群鸟雀京剧地从府中飞起”{2},紧接着是“我”看到了诛杀革命党的消息,桐花未开,阴雨潮湿的天气,犹如人物此时此刻的沉郁心境一样,“胸口绞痛”。也正是在兄长徐竟赴难的当日,桐花犹发的蓓蕾迟迟中现身,雨滴下来,血的受难潜滋暗长出新的希望和期待,我们试看以下语言象征意味极为浓烈的细写:
雨一直下。这是冬雨还是春雨,谁也分不清。雨水细细地洗刷着大地。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文贝扶我下楼,走到庭院。阳光时而从乌云缝隙中射出,把高大的桐树照得锃亮。文贝指着枝丫说:“看到了吗?”我搓搓眼睛看了又看,看到了。
那是一簇簇鼓胀的蓓蕾。
满树桐花即将怒放。{3}
随着这迟开的桐花宣告春天的到来,炮火再次响起,起义经过惨烈的激战,半岛光复,花开花落盈虚之间,半岛并未就此平静,后来战事仍是连绵不绝,桐花乃物候白花正是清明盛放最烈,它洁白微蕊的清香,不无花祭生命哀感在心。
长河小说《你在高原》之后,张炜执拗而内气远处地注定要在养生传人遗风韵深里,看尽风华浮沉,物哀遍野,返身溯源齐鲁终是诚思浪漫故地。《独药师》是恋曲,也更是一首乱世哀歌,激变风卷残云,一时又不免玉石俱焚,泥沙俱下,历史漫漶犹是未尽,读来饶为引人入境。敛心观之灰飞烟灭中死亡与爱欲愁肠百结,细辨处社会政治动荡终究是与独药师隔了一层的外在,无意追寻而又时被卷入,处在质疑和无奈、同情和嫉恶之间。竟也因缘际会,革命局势牵动两情缱绻,零花落水飘摇残梦犹依,生命劫毁历历在目,颓靡感伤油然而生,其间玄妙与狭邪,风骨与原道,千回百转,终是风流云散。这既是一次通过传统文化余光穿透历史生存境地的独异思考回溯,也是一场历史废墟瓦砾细部间驻足的无奈喟叹。历览社会沧桑巨变,宏大意识形态硝烟席卷下的爱欲纠葛,描摹出个体生命在历史磅礴间微弱的起落,细腻绵密而柔情似水,传统文化的现代命运荣枯巨细备于一体。东方术士养生文化流风遗绪下,张炜似乎有意跌宕起伏、一咏三叹地铺叙独药师的绝唱,这虽是勺水微波,也注定贯看了历史春秋。“爱是生命。乱世之爱尤其如此”{4},生命历经波折,已是霞光凌乱,“我”终是远走燕京,逝风追梦里,另一场因缘际遇又在遥遥地等待他……
{1}②③④ 张炜:《独药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58页,第316页,第334页,第2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