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废名诗歌意象的陌生化

来源: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8年09月29日 12:39

苦雨斋文丛 废名卷

摘 要:废名20世纪30年代所作诗歌因缺少解人而晦涩难懂,少有人问津。诗歌意象的陌生化是造成此种局面的一大原因。废名诗歌意象的陌生化主要表现在意象选择和意象组合两个方面。

关键词:废名 诗歌 陌生化 选择 组合

周作人认为,废名是诗人,虽然是写着小说。①废名本人接触西方理论较少,但其诗歌意象却无形中契合着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原则。废名之诗可分为三个阶段,尤以20世纪30年代的最为晦涩难懂,因此本文所讨论的诗歌主体即为其20世纪30年代所作。废名不只是诗人,更有一套独特的诗歌创作理念,且一直秉承“诗的内容,散文的文字”②的写作理念。爱情、艺术、禅理同时存在且相互交涉是废名诗歌的特色。他曾说,大凡想象的诗人,其诗未必没有晦涩,但一定有解人。③可恰恰因缺少知音,缺少解人,废名诗歌一直处在少有人问津的状态,诗歌意象的陌生化是造成此种局面的一大原因。废名对诗歌意象的陌生化处理,增加了知觉的难度和长度,延长了知觉过程本身,扩展了审美的维度。废名在诗歌创作过程中,重视意象的选择和组合,强调艺术技巧的使用,因而创作出既不易读又不易解的诗歌来。

一、意象选择

1924年,泰思雅诺夫在《诗歌的语言问题》中对文学作品的“素材”和“形式”问题提出独到见解,认为“‘素材本身就是‘形式的,因为没有无构成的素材”,得出二者之间并不相互对立的结论。④泰思雅诺夫巧妙地把素材与形式结合起来,改变了以往文学批评中对素材与形式相隔离的做法。诗歌中的“素材”即意象,是构成诗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意象选择的陌生化有助于诗人创作诗歌形式的独特性的形成,废名20世纪30年代诗歌完美地体现了这一点。另外,废名在诗歌意象选择上有“有形之象”和“无形之象”之分。

(一)有形之象——道、禅化“有形”为“无形”

朱光潜指出,废名有禅家道人风范,富敏感且好苦思,其诗歌难懂源于诗的背景。⑤废名曾著述《阿赖耶识论》反驳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在台湾也被称为“禅趣诗人”⑥。诗中意象与晦涩难懂的禅宗联系在一起,从而造成诗歌蕴藉含混,神秘莫测。

废名诗之世界是幽玄的,诗之语言则为禅家语。其诗歌中大量出现水、月、镜、花、灯、海、飞尘、善男信女等众多有形之象,更有甚者,就以此为标题,如《海》《镜》《掐花》《妆台》《镜铭》《秋水》等。水、月、镜、花等禅家用语的使用尤为频繁。在王风主编的《废名集》第三卷诗歌部分中,经不完全统计,26首诗歌共有9首中出现意象“水”,7首诗中出现意象“月”,5首诗中出现意象“镜”,5首诗中出现意象“花”。它们常常同时出现在一首诗中且笼罩着一层禅的外衣。禅趣、禅理的渗入,巧妙地化有形且寻常的事物于无形、陌生之中,诗歌便多了些许神秘的韵味。

梦 中

梦中我梦见水,

好像我乘着月亮似的,

慢慢我的池里长许多叶子,

慢慢我看见是一朵莲花。⑦

废名用水、月亮、叶子、莲花等多种意象把我们带进一个幽静的世界。镜、花、水、月等佛家常用语,使得整首诗充满无尽的禅理、禅趣,读来脑际浮想联翩,引人深思。佛教文学中常把圆月比喻为觉性圆满,或功德圆满;此外,月亮还象征安静、悠远、空灵,水则在佛家语中象征人之心如它般清净平等,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则用来表示尘世之人由烦恼而至清静,心绪由杂乱而复归安详。人逢乱世,颇多无奈,生存实属不易。废名以水自比,潜意识里告诫自己应在乱世中保持一颗如水般澄澈淡然之心;以月亮自比,则时时提醒自己不忘前人功德圆满之嘱托;以莲花自比,则处处警醒自己不负古人洁身自好之厚望。

《梦中》充满道家与佛禅思想,以水来写诗人比较灵性、超然、恬淡的道家心境,同时又有花开见佛性之过程。水、月亮、莲花等意象,一则看出佛家思想对废名影响至深,二则表达诗人在乱世之中内心深处的企盼与美好向往。

(二)无形之象——以“有形”突出“无形”

梦、寂寞、悲哀等是废名诗歌中最常见的无形之象。梦境光怪陆离,天上地下,各不相同;寂寞、悲哀虽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心灵体验,但却又略有差异。废名选择无形之象来创作,以此构建疏离常人生活的陌生化诗歌世界。

街头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

乃有邮筒寂寞。

邮筒PO

乃记不起汽车号码x,

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

汽車寂寞,

大街寂寞,

人类寂寞。

此诗共八行,篇幅不长,却有四行出现“寂寞”二字。“寂寞”二字的重复叠加给读者以较强的视觉冲击,以此来营造随处可见的寂寞之感。汽车、邮筒、大街、人类皆为有形之象,但废名在这首诗中却通过其来表现无形之象——寂寞。这首诗是废名在北京街头吟诵而成的,一辆汽车驰过,诗人顿感寂寞无处不在。人是有感情、会思考的动物,心感寂寞无可厚非,但汽车、邮筒、大街皆为无生命之物,何来寂寞一说呢?这是因为诗人以寂寞的眼睛感观周围事物,那它们也将穿上寂寞的外衣,于是才有了阿拉伯数字寂寞、汽车寂寞、邮筒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另外艺术技巧拟人修辞手法的运用也是一大原因,下文将会对其展开。除寂寞之外,PO、X等阿拉伯数字意象也出人意料地为诗人所用,且和汽车、大街等有形之象共同营造陌生化的诗歌境界。此外,诗的结尾由一人寂寞上升到全人类寂寞,使得寂寞之感时时萦绕在读者心头,挥之不去。

又如《梦之二》这首诗:“我在女人的梦里写一个善字/我在男子的梦里写一个美字/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为什么要在梦里给女人写下“善”字,却在男子梦中写下“美”字?厌世诗人为何还要画一幅“好看的山水”?废名在这首诗中想要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世界?此等疑问的出现,很大一部分即是缘于虚幻缥缈的梦之意象。李商隐的一首《锦瑟》使梦境进入诗歌创作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常为后人津津乐道。梦本来就不真实,废名在不真实的梦之中营造不真实的情景,逐渐使读者远离熟悉的现实世界,诗歌的陌生化效果便呼之欲出。

二、意象组合

废名在意象选择上花费不少心思,在意象组合上同样绞尽脑汁。这里有两种情况,一是不同意象间的组合,绽放混搭光彩;二是在意象组合时巧用拟人、比喻等艺术手法,强化诗歌陌生化效果。

(一)意象组合之混搭

不同意象间的组合,一是营造离奇独特的陌生化意境;一是造成语音上的拗口。情景交融,意与境协,自古以来就是诗人们努力追求的诗歌境界,如脍炙人口、充盈耳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废名诗歌中的意象混搭,有时是古今意象间的对比,有时是月地爬虫与人类的组合,有时是有形之象与无形之象的穿插。这使得废名诗歌的意境有别于传统古诗中的情景交融。

废名用一双敏锐的眼睛时刻观察着现实社会,他在《灯》中这样写道:“人都说我是深山隐者/我自夸我为诗人/我善想大海/善想岩石上的立鹰/善想我的树林里有一只伏虎/月地爬虫/善想庄周之黾神/褒姒之笑/西施之病/我还善想如来世尊/菩提树影/我的夜真好比一个宇宙/无色无相/即色即相/沉默又就是我的声音……我本是游戏……我一点也不是游戏/我的掌上捧了一颗光明/我想不到这个光明又给了我一个黑暗/……”这首诗中出现的意象特别多,有远在古老时代的庄周、褒姒、西施,有近在眼前的妆台、明灯,有充满禅趣的如来世尊、菩提树影,有真实可感的大海、立鹰,有有形之象月地爬虫,有无形之象光明黑暗……如此多的意象同时出现,给人以杂乱之感,造成诗歌的多义性;同时诗句长短相间、形式错落,营造了脱离常人生活的陌生化意境。另外,意象间的混搭也使诗歌在语音上发生微妙的变化。俄国形式主义把诗歌语言与普通语言相比较,主要研究它们之间的差异。在他们看来,诗歌语言是对普通语言的有组织的违反。首先是对声音结构的违反,即是语音的拗口。废名诗歌众多意象间的混搭,无形中也造成诗歌语音上的障碍。如《理发店》一诗:“理发匠的胰子沫/同宇宙不相干/又好似鱼相忘于江湖/匠人手下的剃刀/想起人类的理解/划得许多痕迹/墙上下等的无线电开了/是灵魂之吐沫。”这首诗中同样意象混杂,相互交错,彼此间又没有必然的联系。废名20世纪30年代诗歌的晦涩难懂往往在于其思维的跳跃,另外,意象间混搭也使得诗歌脱离了常人生活,强化了陌生化效果。

(二)意象组合之技巧

罗曼·雅各布森在描述诗歌中技巧的作用时作了一个比喻:“诗歌性”就像烹调时用的油一样,你不能直接饮用它,但是它用于食物的烹饪时,就改变了食物的形态(味道)。⑧食物改变原来的味道就是达到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俄国形式主义者改变了传统内容与形式的说法,代之以素材和手段。当相同素材用不同手段表现时,便具有不同形态。在这里,手段是关键,诗歌里手段即是指艺术技巧的使用。

废名诗歌意象在组合时运用不同的艺术技巧,从而使诗歌呈现出各异的形态。拟人、比喻等修辞手法是意象组合技巧之一。上文《街头》一诗中,废名用拟人手法把汽车、大街、阿拉伯数字和寂寞联系起来,冠之以人类才有的感情色彩,给读者以全新的阅读体验。又如《理发店》中把“胰子沫与宇宙毫无关系”与“鱼相忘于江湖”作比,新奇别致。语法结构的不合常理同样是意象组合使用的技巧之一。《灯》中有这样一句话“看守者夜我把我的四壁也点了一盏灯”,若按正常思维,这句话是存在语病的。“我”怎能“把我的四壁点一盏灯”呢?“把”字换成“在”才合常理。但废名就是用语法结构的不合常规,达到了强化诗歌陌生化的效果。《池岸》是废名20世纪30年代诗歌中内容比较轻快的诗歌之一,全诗如下:

池岸

远天悠悠白云,

近水田田荷叶,——

一足白鹭飞了。

于是我乃笑了,

我是想着伊一定爱那一朵花,

出脱的好看,

轻手一指,

所以我就添了一点景致。

《池岸》前三句对仗工整,画境悠远,实乃画中有画,境外生境。第二句的破折号有转折之意味,第三句自然衔接而来。前三句写静,一个“飞”字为静态画面增加无限动感,诗人视线则由远及近,由静而动。“伊”可指诗人心爱之人,故读者们常把《池岸》作爱情诗解读。“我”看到悠悠白云、田田莲叶,一足白鹭,自然想到伊人必定爱花,“我”在想象的世界里为画面平添景致。

但或许更可以这样解读,“伊”指白鹭,“爱出脱得好看的花”,“我”用手一指,“一足白鹭飞了”。画外之“我”的入境为静态画面增添不少景致,于是才有前文的“我才笑了”。诗仙李白有一首《赋得白鹭鸶送宋少府入三峡》:“白鹭拳一足,月明秋水寒。人惊远飞去,直向使君滩”⑨,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此打乱句子间顺序来读,岂不更能感受废名诗歌魅力?废名的诗在意象组合时常常把一系列技巧隐藏于诗句之下,这些技巧使寻常事物以不尋常的形态出现,增加了读者理解的长度和难度,极大地增强了诗歌陌生化效果。

① 废名、朱英诞:《新诗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78页。

② 陈均:《中国新诗批评观念之重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页。

③ 废名:《讲一句诗》,《平明日报·星期艺文》1947年第3期。

④ J.M.布洛克曼:《结构主义:莫斯科—布拉格—巴黎》,李幼蒸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56页。

⑤ 朱光潜:《编辑后记》,《文学杂志》1937年第2期。

⑥ 痖弦:《禅趣诗人废名》,《创世纪》1966年第23期。

⑦ 废名:《梦中》,《废名集》(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5页。后面引用废名诗歌皆出自此书,不再一一做注。

⑧ 安纳·杰弗森、戴维·罗比:《西方现代文学理论的概述与比较》,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9页。

⑨ 周振甫:《唐诗宋词元曲全集·全唐诗》(第4册),黄山书社1999年版,第1241页。

作 者:沈闪,武汉大学文学院2016级写作学博士生。

编 辑:李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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