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中的花椒与道教修炼

来源: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8年10月01日 10:56

摘 要:本文探析宋诗中的花椒意象与文人对道教修炼接受的关系。宋代道士诗人白玉蟾在诗歌中肯定花椒助益修炼的作用,士大夫诗人陈晔、洪咨夔亦在诗歌中赞誉花椒养生延年的效果,表现出士大夫阶层对道教修炼的接纳和肯定。与此同时,面对道教修炼产生的负面影响,赵师秀则在诗中悲斥“服椒罪”。诗人对花椒不同的描写映射出道教修炼对宋代文人生活深刻的影响,反映了宋代文人对道教修炼接受和批判的复杂态度。

关键词:宋诗 花椒 道教 修炼

花椒在我国的使用有悠久的历史,人们喜爱它辛辣的味道,在辣椒进入中国前是生成辛辣味的重要调味品。《齐民要术》记录了公元6世纪前中原地区食品的加工与贮藏,其中即有利用花椒的辛辣味祛除肉类腥膻味的:“作五味脯法”中用“椒、姜、橘皮”调和牛羊等五种畜肉;“作鳢鱼脯法”中记载了“多下姜、椒末,灌鱼口,以满为度”的方法来制作鳢鱼脯。元代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记载有水晶脍的制法:“猪皮,割去脂,洗净。每斤用水一斗,葱、椒、陈皮少许,慢火煮皮軟,取出,细切如缕,却入原汁内再煮稀稠得中,用绵子滤,候凝即成。脍切之。酽醋浇食。”{1}除此之外,花椒也作为祭祀之物,《诗经·周颂》有云:“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即是借花椒祈祷老人长寿,家国安康。屈原《九歌》里《东皇太一》篇有“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楚辞集注》对此句的解释为“四者皆取其芬芳以飨神也”。可知自先秦时期就有以花椒作为供品飨神的习俗。另外考古研究发现商代至两汉时期的墓葬中出土有花椒,古人认为花椒能防腐,可以驱邪避凶、导引魂灵,所以把花椒放入墓葬中。{2}

在前代的积累下,宋人对花椒的了解更全面深入。宋仁宗时期,苏颂主持编撰《本草图经》,针对当时各类药物书籍散佚、讹误的情况,对全国各地药材进行了一次大普查,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考证群书汇集众说,《本草图经》代表了当时人们对中医药材的认识水平。《本草图经》将花椒分类为秦椒、蜀椒,分别收入木部中品、下品,其中对蜀椒的描述是:“此椒江淮及北土皆有之,茎实都相类,但不及蜀中者,皮肉厚,腹里白,气味浓烈耳。服食方,单服椒红。补下宜用蜀椒也。”{3}对秦椒的性状有这样的描述:“相传椒可以来水银。又云椒气好下,言饵之益下,不上冲也。服食药当用蜀椒。”{4}这些记载表明花椒的医药功效已为宋人熟知,道教在古代医学领域占有重要地位,道教使用花椒也有很长的历史。作于东晋的道家经典《抱朴子》对花椒的作用就有相关记载:“又孝经援神契曰:‘椒姜御湿,菖蒲益聪,巨胜延年,威喜辟兵,皆上圣之至言,方术之实录也。”{5}不仅道家经典关注了花椒,道门诗人也在诗歌中表现花椒。白玉蟾,南宋时人,道教南宗代表人物,始创内丹派南宗,为金丹派南五祖之一。白玉蟾是宋代重要的道士文学家,他在道教教内有重要而崇高的地位,同时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他创作的《万法归一歌》{6}是一首七言长诗,该诗从出生到死亡,写了人可能会采用的各种修炼方法,白玉蟾从内丹派的立场出发,运用道教文化和审美符号,表达他关于道教修行的观念。诗句中涉及许多道教修炼方法,如:“梦中梦见梦中人,几时待得硫黄死。”外丹修炼虚幻缥缈,修炼者服食硫黄反而可能因此丧命;“容成三峰学御女,采精吸血兼服乳。大道本来无阴阳,劳形著相徒自苦。”房中术的修行办法在白玉蟾看来是“劳形著相”的;而学修地仙则是可取的,诗人还列出助益修炼的药物:“天门枸杞与黄精,豆杏姜椒白茯苓。未委地仙成也未,皮焦肉腐可怜生。”其中列举了天门、枸杞、黄精、豆、杏、姜、椒、白茯苓,这些植物是道教修炼者熟知且经常使用的,白玉蟾将花椒写入这首修道诗中,相信食用花椒可帮助他修成地仙。早在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中就有了靠食用自然之物祛除疾病的方法,直接点明花椒的作用——“椒姜御湿”,到了南宋《万法归一歌》中花椒已有了助益修炼的作用,花椒的作用在道教中一直受到重视,《万法归一歌》是道士创作的诗歌,花椒在道士笔下能够帮助人学修地仙,这是道教内部采用诗歌的形式对道家修炼的主动宣扬,花椒是道士诗人在诗歌中标举的有益修炼的典型。

不仅道士注意到了花椒能帮助修炼,宋代知识分子也在诗中书写花椒。南宋陈晔的《服椒法歌》就直观地写出了花椒养生延年与道教修行的关系。陈晔著有医学著作《家藏经验方》(又称《陈氏经验方》),并选录《夷坚志》中的诗文、药方资料编撰成《夷坚志类编》。《家藏经验方》汇集了陈氏各处做官时搜集的当地验方,是一部珍贵的中医药著作。《服椒法歌》以一位鹤发童颜的青城山老人的口吻赞叹服用椒汤的养生延年效果,记述这种以花椒为主料的养生汤药的制作和服食方法。青城山是道教名山,为道教发祥地之一,陈晔以“青城山老人”作为本诗的主人公,通过他介绍这服花椒汤药,说明此方应出于道流。“青城山老人,服椒得妙诀。年过九十余,貌不类期耋。”这位道家修行者容颜不老,远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他长期服食的这副“服椒方”养生效果自然更让人信服。诗中介绍了此方的制作方法,其中最主要的原料是蜀椒:“蜀椒贰斤净,解盐六两洁。”接着讲了此方较为复杂的服食方法,最后点出长期服食此方的功效:“一年效即见,容颜顿悦泽。目明而耳听,须乌而发黑。补肾轻腰身,固气益精血”“逮至数十年,功与造化埒。耐老更延年,不知几岁月”。简明直白地道出此方非凡之效果。作者陈晔有丰富的中医药知识,在各地行旅为官期间编著医书,他在这首诗中以极大的热情赞美蜀椒养生延年的效果,值得注意的是该诗借青城山老人之口宣扬服椒方的功效,诗作者本身士大夫的身份、医书编著者的身份与此诗中青城山老人的身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此篇诗作独有的特点。自宋立朝以来,皇帝重视道教,太宗、真宗、徽宗都与道士有密切来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杨亿、范仲淹到苏轼、黄庭坚,众多士大夫与道门往来,作品中亦涉及道教内容,其内容多为与道士唱和、青词祝文或是游仙之作,而陈晔的《服椒法歌》与前人不同,对道教的关注更加具体,用诗歌直接写道教修炼法诀,丰富的中医药知识帮助陈晔接收道门中流传的医学知识,在诗作中以道士口吻宣扬花椒养生延年的效果,表现了作者对这种道教修炼方式的认同,医药知识丰富的陈晔以诗歌作品为道教张目。

洪咨夔的《椒菊枕》则重点写了花椒的明目作用。从诗题可知此诗是描写以花椒和菊花为填充料的枕头,诗开篇写了诗人穷苦时在短檠下辛勤读书,灯光昏暗使视力受损,到老年后细小的文字便看不清了,让诗人窘迫。而后诗人感叹上天同情他的痛苦,授予他一剂良方——用花椒和菊花制作枕头,枕着椒菊枕仿佛枕着风露霜雪,连梦境里天地也是一片明澈,椒菊枕神奇的疗效治愈了眼疾,他又可以读书了。接着诗人分别赞颂了花椒和菊花,点出花椒是春节必备品(饮椒花酒),椒房以花椒筑墙预兆子孙繁盛。诗篇最后,诗人以很大的热情赞扬了椒菊枕的功效,白昼时视物无碍可明辨秋毫,连夜晚时也感到清楚明亮。《椒菊枕》诗中关于药枕方的来历这样写道:“天怜蠹书障,神授鸿宝诀。金葩凉而严,丹宝温以烈。”“神授”“鸿宝诀”“金葩”“丹宝”这些词汇说明此药枕方源出道教。诗中以花椒灌制枕芯治疗眼病的方式,又与道教神枕故事相合。东晋葛洪所著《肘后方》中记载有不少药枕的制法及疗效,包括“虎头枕”“犀角枕”“楮木枕”“决明子枕”等,他另一部志怪小說集《神仙传》收录有一则《太山老父》,记太山老父用神枕而后转老为少,长寿数百岁的故事,而其中神枕的制法是道士教授他的,“枕中有三十二物,其二十四物以象二十四气,其八物以应八风。”{7}《肘后方》中的药枕法有中医科学之严谨,《本草纲目》等医书中也有涉及以药枕疗疾,《神仙传》中太山老父的神枕更有道教神秘色彩,这一故事在宋代学者张君房编撰的道教典籍《云笈七签》中更为具体,列出制作枕芯的三十二味中药(蜀椒和秦椒即是其中两味药材),并借东方朔之口敷演出此神枕法与道教更深远的渊源:“昔女廉,以此方传玉青,玉青以传广成子,广成子以传黄帝。”{8}《椒菊枕》这首诗中伏案苦读导致的知识分子职业病,恰恰是被源自道教的一则药枕方治好的,正如王水照先生在《宋代文学通论》中说的:“宋代的道教人物不单是能用宗教医治人们的心灵,而且能医治人们肉体上的病痛”{9}“宋代的道士是知识阶层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不仅有宗教知识,而且也往往具有科学、文学、医学知识”{10}。《椒菊枕》是诗人受益于道教医学知识后,以诗歌反映自身经历的作品,花椒在其中串联起了道教养生和文人生活。

洪咨夔的《椒菊枕》与陈晔的《服椒法歌》相同,都是道教因素渗入诗歌,诗人在诗中反映道教医药养生知识,都在诗中赞扬花椒于养生修炼上对人的益处,但花椒也有毒性,服食花椒致人死亡在宋诗中亦有表现。《哭徐玑五首》是赵师秀为好友徐玑写的挽诗,诗人与徐玑是志趣相投的好友,徐玑死后,赵师秀作五首挽诗哀悼好友,惋惜他诗名未盛而早逝。其中第三首诗写了关于徐玑死因的推测:“思君气实充,不与短折类。血死匪无由,恐是服椒罪。君于药自深,何独此乎昧。岂不闻仙人,饵菖得千岁。”赵诗中认为徐玑之死与修炼时服食不当有关,如前文所说,花椒在道教修炼中是养生的一味良药,但如使用不当,花椒也会致人死亡。唐《新修本草》关于“蜀椒”的记载有:“味辛,温、大热,有毒。……口闭者杀人。”{11}可见在唐代人们已经认识到花椒是有毒性的,赵师秀在诗中哀叹好友徐玑本是深谙药理的,为何会在修道时如此蒙昧,竟不顾椒毒伤人而服椒致死。服食以金石炼制的丹药是道教外丹道传统的修炼方法,但服食金丹致人死亡事件层出不穷,外丹道在宋代已渐趋衰落,逐渐被内丹道所取代,但这种修炼方法并未完全消失,出现了在炼丹中加入草药以克制金石毒性的补救方法,如《庚道集》中的“煮粉法”中在炼丹中加入川椒。赵师秀推测好友徐玑在修道中服食不当中毒而死,这首诗是他内心的悲鸣,道教修炼活动带给宋代文人的不全是益处。《哭徐玑五首》将花椒归为罪首,便是对服食等修炼方式造成恶果的控诉,与上文陈晔、洪咨夔的诗组成了文人对道教修炼肯定与否定双面的评价,同样是宋代道教修炼与文人关系的映射。

白玉蟾的《万法归一歌》肯定了花椒在修炼中的作用,道士、诗人的双重身份让作者以诗歌书写道教修炼,虽然诗作类似道家法诀,但仍在文学领域表现了道教修炼、宣传花椒助益修炼的作用,是道教内部采用诗歌的形式对道家修炼的主动宣扬。陈晔、洪咨夔笔下的花椒是养生延年的良药,他们在诗中对花椒的描写表现出知识分子与道教的良好互动,知识分子在诗歌中书写道教修炼对健康的益处,是他们根据自身经历对道教修炼的肯定,在诗歌中赞誉花椒表现了士大夫阶层对道教修炼的接纳。赵师秀哀哭好友的悲歌则是以诗歌控诉服食药物的有害的修炼方式,这种负面影响在诗歌中亦由花椒承载了,与陈晔、洪咨夔的诗组成了文人对道教修炼肯定、否定双面的评价,都是宋代道教修炼与文人关系的映射。

{1} (元)佚名:《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国商业出版社1986年版,第92—93页。

{2} 姚智远、徐婵菲:《先秦两汉花椒的用途及文化意义》,《农业考古》2008年第1期。

{3}{4} (宋)苏颂编撰,尚志钧辑校:《本草图经》,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393页,第376页。

{5} (东晋)葛洪著,张松辉译注:《抱朴子·内篇》,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38页。

{6} 傅璇琮等主编,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0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7676页。本文所引宋诗皆出自此书,不再一一作注。

{7} (晋)葛洪撰,胡守为校释:《神仙传校释》,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89页。

{8} (宋)张君房纂辑,蒋力生等校注:《云笈七签》,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第284页。

{9}{10} 王水照:《宋代文学通论》,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38页,第342页。

{11} (唐)苏敬等撰,尚志钧辑校:《新修本草》,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196—197页。

作 者:牛彩云,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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