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红楼梦》评点论娇杏及其“命运两济”

来源: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8年09月27日 07:53

英莲和娇杏命运颠倒的小姐和丫鬟

何红梅

摘 要:娇杏是《红楼梦》中第一个出场的丫鬟,她的意向关乎整个红楼。清代《红楼梦》评点也给予了一定关注。首先,认为娇杏属于中等之姿,作者对她容貌的描写入情入理。其次,初见、再见雨村一段,评者认为娇杏忖度、回头、丢过等,表明娇杏对雨村并无儿女之情,甚或在她意中雨村根本“不足齿及”。再次,娇杏命运两全,由婢而妾,由妾而正,诸家有目共睹。最后,关于娇杏之幸的意蕴:或主“映射”英莲,反照诸钗;或说娇杏和雨村“皆侥幸也”;而娇杏为“宝钗之小影”也值得注意。

关键词:清代 《红楼梦》评点 娇杏 “命运两济”

红楼叙事为“使闺阁昭传”,使知“闺阁中历历有人”,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所谓闺秀,乃闺房之秀,旧时指大户人家有才德的女子。红楼闺秀“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都是作者亲见亲闻的“异样女子”(第1回)。①但是,能在回目中被指为闺秀的,娇杏是唯一的一个,而且还是开卷第一回。娇杏,甄家丫鬟,贾化夫人,是红楼闺秀中唯一一个厚福之人。因此,娇杏虽然故事不长,笔墨也不多,却忽视不得。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娇杏形象多有论析,涉及容貌、性情、命运及其意蕴等方面,举要如次。

首先,容貌

《红楼梦》在第1回写到娇杏的容貌:“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②这是贾雨村目中的模样。当时娇杏的名字还没出现,只知道她是甄家的一个丫鬟。她正在窗外撷花,机缘凑巧,看呆了书房里的贾雨村。清代《红楼梦》评点对娇杏容貌的论述,主要集中在脂砚斋、姚燮两家。观点大略有二。

1.“真正情理之文”

这则评语出自脂砚斋。针对娇杏容貌,脂砚斋连批两次。在他看来,“仪容不俗,眉目清明”八字,足以摄形追像。再加上“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一句,就更好了。作者自云为文“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第1回),追求至情至理。脂砚斋认为,真正的美人都有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等,娇杏姿色不足十分也是事体情理,便称赏这是“真正情理之文”{3};相较而言,“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的則都是些大不近情、可笑更可厌的文字。可知脂砚斋于人物容貌,强调符合情理的描绘。

2.“中人之姿”

姚燮说娇杏属于“中人之姿”{4},是和大观园诸女子比较得出的印象。在他看来,娇杏不在那些“风流冤家”之列,而且那些人又都是“妖艳百出”的,自然显得“似乎庸庸”,但是她们不能与之相比的就是——“彼皆薄命者矣”。姚燮认为,“仪容不俗”八个字,下得有分寸。曰娇杏姿色“虽无”,曰娇杏姿色“却也有”,俱从雨村目中写出,无异画中美人。不过,一个中人之姿,雨村一看便“呆”,正是姻缘凑拍,“不得与情人眼里一例观也”。所以,娇杏姿容虽无十分,却“是一位夫人相”,后来果然做了正室夫人。可知姚燮于人物容貌注重平实品格的体悟。

其次,性情

清代《红楼梦》评点中,主要有脂砚斋、姚燮、王伯沆三家对娇杏性情予以较多关注,但也仅限于对小说第1回两段文字的分析。录之如下:

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自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有什么机会。”如此一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

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

这是两段能够反映娇杏性情的文字,全书仅此。诸家评者大致从中读出娇杏两个方面的性情。

1.“并非私情”

脂砚斋和姚燮都持这一看法。脂砚斋遵循情理原则,“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认为“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红拂、紫烟同为慧眼识英的风尘女子。“满纸红拂紫烟”是指千部一腔、千人一面,违背情理。娇杏目中,雨村生得雄壮又衣着褴褛,一副贫窘之相,“必非久困”云云当从“我家主人常说”而来,尽管姚燮认为从娇杏目中写出的雨村长着“一个发达相”。娇杏如此忖度,岂是无情?但在脂砚斋看来,娇杏心中并无儿女之情,再见雨村只觉面善,而且就此丢过。娇杏“故有夫人之分”,貌似缘于“不免又回头一两次”,实则由于贾雨村因此视之为风尘知己,且“时刻放在心上”。姚燮更是直言,娇杏初见雨村时的那两次回头也是“并非私情”。

2.“不足齿及”

这一看法出自王伯沆。甄家主人甄士隐,禀性恬淡,不念功名,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正是具仙骨者”{5}。甄家富厚,丫鬟貌如娇杏者,想亦不是一味粗鄙之人。娇杏初见“窗内之人”,因自家主人常说猜知是贾雨村。而“贾雨村”之前加上“什么”二字,姚燮认为调侃世人不少。自思这一调侃应是指向贾雨村之于世人多些,而非世人之于贾雨村多些,娇杏之见亦属世人之见。王伯沆则认为,贾雨村虽是诗书仕宦之族,但娇杏目中的贾雨村“分明一具俗骨”,娇杏心中的“什么”分明是“不足齿及之词也”。士隐乃神仙一流人物,常与雨村交接是有意帮助周济他。娇杏之忖度多少带有妇人之见:“主人不穷窘,遂使亲友皆无穷窘”(姚燮第1回侧批)。那么,娇杏久看何意?王氏未解,盖女孩心事难猜之故。

再次,命运

甄家是一富厚人家,娇杏却是唯一福厚之人。因偶然一顾,得随雨村,命运两济,幸为正室。清代《红楼梦》评点一致认为,娇杏者,侥幸也。娇杏有此一段意外奇缘,名字中早有预示,当然这也本是作者塑造人物的一种艺术方法。辑得评语如下:

脂砚斋:侥幸也。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识(原为实)得尘中英杰也。{6}

王希廉:娇杏者,侥幸也……由婢而妾,由妾而正。

姚燮:“偶然”二字往往生出无限风波。

张新之:“侥幸”也。偶因一顾,遂得所归,侥幸于意外。

佚名氏:娇杏者,侥幸也,谓婢作夫人实为万幸。{7}

王伯沆:此是娇杏尤“徼幸”(同“侥幸”)处。

以上诸家评语都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娇杏和雨村始于误会,终于姻缘;娇杏偶因一顾由仆而主,实属侥幸。毕竟不仅书中“两府诸儿恐无此完福”(姚燮第2回眉评),“今之善于回顾而不能为人上人者,又甚多也”(陈其泰第2回眉批)。然独王伯沆析得娇杏之侥幸有两层含义。王氏以疑代评,认为娇杏“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中的“身边”二字,本于廖莹中《江行杂录》中的说法:“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男女,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长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剧杂人、拆洗人,以厨娘最为下色云云。”对比可知,“身边人”都是具有上等姿色的女子。娇杏凭其姿色“亦有动人之处”成为雨村的“身边人”,固是侥幸;半载后雨村嫡配下世,娇杏得扶为正室,当是娇杏尤其侥幸的地方。而雨村“生得腰圆背厚”,王伯沆批为“大似龟形,此所以主贵耶”,当是着眼娇杏最后立身贾氏主位的以问代答。不过,王氏并不看好这一结局,觉得娇杏虽幸为正室,但“自此以后本书不再提及,同于死了”。对于这种“意外”“万幸”之侥幸,脂砚斋解释为“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颇多参透世事的味道,令不幸者惨然。

最后,意蕴

《红楼梦》在一部大情缘开始之前,安排娇杏的一段小情缘,是以所谓的世俗之情映照全书大旨。因此,关于娇杏这一形象的艺术意蕴,特别是娇杏之于甄英莲、之于贾雨村、之于两府诸芳等,清代《红楼梦》评点多有发掘,而且不乏精彩之见。其中,佚名氏认为娇杏为宝钗小影,惜乎不详,留待后文略及。

1.“映射”英莲,反照诸钗

英莲,甄家小姐,“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第1回),却是红楼闺秀中上了回目的第一薄命女。她和娇杏,原本一主一仆,后来一个“有命无运”由主而妾,一个“命运两济”由婢而主。脂砚斋深为感慨:“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因此,娇杏“命运两济”四字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不由人不信“大有深意存焉”。话说雨村、娇杏偶因一顾便缔良缘,而此书诸人多是命运两不相济,彼虽百顾而缘不终遂,尤其宝玉、黛玉情至十分而不成眷,却又奈何?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殍,可知娇杏是用来“反照本书诸缺陷者”(张新之第2回夹批),可知凡妇女们含睇斜眺者徒生窃慕。值得注意的是,脂砚斋看到的是“其调侃寓意不小”,东观主人、姚燮看到的是“言外微旨”{8},而张子梁看到的则是“雨村不过甄家一奴才婿耳”(第2回夹批)。如果那些“守礼俟命者”“缺陷者”“含睇斜眺者”得知張氏这番解语,不知会做何感想。

2.娇杏和雨村“皆侥幸也”

这一观点出自王希廉。王希廉认为,贾雨村的罢官就馆,因馆而复得官,一如娇杏的由婢而妾,由妾而正,“皆侥幸也”。娇杏之幸自不必说。其实,穷儒贾雨村自见娇杏后就一路侥幸,青云直上。先是士隐赠银,接着入都大比,“不料”(第2回)得中,中间被参罢官,随后就馆且复得官,而不是王氏所说的那样从罢官就馆算起。换句话说,雨村遇娇杏,娇杏嫁雨村,二人都侥幸。王伯沆认为,贾雨村“腰圆背厚”虽然主贵,却时露穷酸。一见到娇杏就“不觉看的呆了”,一见娇杏回头就“狂喜不尽”,自谓此女巨眼英雄,风尘知己。不仅如此,后来娇杏“隐在门内”,雨村两眼偏能“看见”。其不关心民事,专看女人可知。而且下车第一件公事就是要了娇杏作二房,“举手便是势利小人作用”(张子梁第2回夹批),被参革职也是理所应当。后来雨村就馆是“偶遇”的旧友推荐的,复官门路是“奇遇”的冷子兴建议的。如此看来,雨村岂非得益于“侥幸”(娇杏)?而这一路的“侥幸”,正可见出雨村“大非端士”(王伯沆第1回批)的为人格局。或者说娇杏一段公案,正可衬出雨村穷酸、俗气、势利甚或贪鄙的性格。

综上,娇杏是《红楼梦》中第一个出场的丫鬟,她的意向关乎整个红楼。清代《红楼梦》评点也给予了一定关注。首先,认为娇杏属于中等之姿,作者对她容貌的描写入情入理。其次,初见、再见雨村一段,评者认为娇杏忖度、回头、丢过等,表明娇杏对雨村并无儿女之情,甚或在她意中雨村根本“不足齿及”。再次,娇杏命运两全,由婢而正,诸家有目共睹。最后,关于娇杏之幸的意蕴。或主“映射”英莲,反照诸钗,或说娇杏和雨村“皆侥幸也”。至若娇杏“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第2回),据云“回顾”原为“着错”,脂批“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一着错”是说娇杏偶因好奇,回头看了雨村两眼,“私顾外人”在当时被视为是一种越轨行为。相信一芹一脂如此写如此批,意在讽刺封建礼教的虚伪。程高刻本改“一着错”为“一回顾”,则流露出了对娇杏之幸的称羡。何况据脂批,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回前作者有诗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可知作者写娇杏的“一着错”,是为引写贾府的“一局输赢料不真”,预示贾府兴衰的兆头,“一回顾”就淡乎寡味了。那么,娇杏之“错”是有意还是无心?按雨村初见娇杏,是在翻弄书籍解闷时“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才看过来的,当时娇杏在撷花。而娇杏初见雨村,也是撷了花要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才看过去的,当时雨村正看她。一切都似乎发生在无声无息无心无意之中。可是,娇杏直觉眼前此人“定系”主人有意周济的“必非久困之人”,雨村见她回头两次“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第2回),所有这些又似乎在暗示不是那么无声无息无心无意。特别是娇杏这边,引来目光的女子“嗽声”,让人看呆的女子“撷花”,突兀出现,见过即闪,总觉另有一种故意深蕴其中。而且,娇杏因“错”而致幸,娇杏因“错”而致富,因“错”而致贵,显见的是物质和身份的提升,看不到感情。不过,娇杏与雨村相遇并结夫妇之缘,很难说有没有爱情。如此,佚名氏认为娇杏是“宝钗之小影”,娇杏之万幸“为宝钗前马”就容易理解了,况且宝钗情事亦从“巧”来。固然,娇杏,侥幸也。然而,侥幸关乎人生之道,关乎整个世界的存在法则,并非偶然,其实很多时候它就是个必然的结果。所以,甄英莲(真应怜)有命无运累爹娘,贾娇杏(假侥幸)命运两济随贾化,正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脂砚斋甲戌本第2回夹批)!

① 本文所引《红楼梦》正文皆据冯其庸校《八家评批〈红楼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② 《红楼梦》评点,从乾隆十九年(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评点《红楼梦》,四十多家中可见者有二十多家。本文“清代《红楼梦》评点”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砚斋、东观主人、王希廉、陈其泰、张子梁、哈斯宝、张新之、黄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张子梁《评订红楼梦》,今藏于山东省图书馆。

{3} [法]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24页。

{4} 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13页。(按:王希廉回评、张新之评、姚燮评皆据此本,特殊情况另注)

{5} 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页。

{6} 霍国玲,紫军:《脂砚斋全评石头记》,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页。

{7} (清)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影印本,巴蜀书社1894年版,第45页。

{8} 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2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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