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饮食书写看《玫瑰门》的日常生活叙事

来源: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8年10月03日 01:14

日常生活的诗意消解

摘 要:铁凝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在思想主题和叙事风格上,都与其之前作品有着很大差别,它标志了铁凝在小说创作道路上的日渐成熟。以叙述女性家族生活史为主要内容的《玫瑰门》,主要叙事方式是日常生活叙事,而相较于衣、住、行等其他日常生活内容,日常饮食则得到了突出描写。饮食书写不仅表现了铁凝深厚的饮食情结,反映了她“文学表现生活”的创作观念,而且也对小说的日常生活叙事伦理具有重要的建构作用。

关键词:饮食书写 《玫瑰门》 日常生活叙事

一、饮食书写与铁凝的饮食情结、文学创作观

《玫瑰门》作为一部书写三代女性家族生活史的长篇小说,其从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对小说人物的日常生活进行了全景式描写,尤其是频频出现的饮食书写,更使小说的日常生活叙事具体而充实。经统计,《玫瑰门》中的饮食书写共计六十余次,提到的诸如叉烧肉、蜜供、油饼儿等饮食名称多达五十余种。这些饮食书写既反映家庭生活,也涉及社会生活,既包含日常主食,也囊括各种零食。

《玫瑰门》中的饮食书写既从侧面反映了人物的日常生活情态,也丰富了小说的日常生活叙事。赫勒指出,日常生活是“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1}。国内学者衣俊卿根据我国实际情况,认为“日常生活是以个人的家庭、天然共同体等直接环境为基本寓所,旨在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日常消费活动、日常交往活动和日常观念活动的总称,它是一个以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为基本存在方式,凭借传统、习惯、经验以及血缘和天然感情等文化因素加以维系的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领域”{2}。因此简言之,日常生活即是指包括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等在内的,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种人类活动。而日常生活叙事则指“将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男女情爱等基本的生活需要纳入文学作品之中,将人的基本日常生活状态作为其叙事表现的中心,并以此基础去打量人物的内在精神和生命本质”{3}。

其实在早期作品中,铁凝便表现出对日常生活的钟爱。当我国小说创作进入新时期,大批作家响应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号召,集体掀起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思潮并开始关注日常生活时,铁凝早已开始了自己相对独立的文学创作。从20世纪70年代发表的小说《夜路》到80年代的《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这些作品都反映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较少正面涉及当时的政治话语和宏大主题。一直以来铁凝都不是一位紧跟文学潮流的作家,正如贺绍俊先生所言,铁凝是一位“快乐地游走在‘集体写作之外”{4}的作家。

《玫瑰门》对日常生活叙事的细腻把握,来源于铁凝对平凡生活以及文学创作的独特理解,而“文学表现生活”创作观念的形成则与她的家庭生活和知青经历密不可分。铁凝从小便生活在一个民主气氛极为浓郁的知识分子家庭,尤其是父亲对她的影响很大。她的父亲是一名画家,也是一个极富生活情趣的人。在父亲的影响下,铁凝也逐渐养成了观察生活、热爱生活的习惯。而后,四年的知青经历则不仅为铁凝早期以描写农村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小说创作提供了重要素材,也促成了其“文学表现生活”的创作观念。在散文中她谈道:“真正的文学也并非那样的远离人间烟火。你敢说哪篇巨著形成时,作者的桌面上准没有油盐酱醋。”{5}在与赵县青年谈论文学创作座谈会上,她也着重向青年朋友讲述了感受、理解和表现生活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

而铁凝对日常饮食情有独钟,也与其个人生活有着密切关系,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培养了铁凝对饮食深厚的依赖之感。因此,相较于宏大叙事,在《玫瑰门》中铁凝更愿意从日常饮食出发,展现人们的日常生活以及把握整个时代的脉搏。而从主观来看,铁凝自身对饮食的喜爱也是形成其饮食情结的重要因素。在平常生活中,铁凝是一个随性而乐观的人,她热爱生活,所以也热爱美食。她曾谈到自己在生活中很喜欢喝酸奶,有时遇到压力和挫折,正是因为喝了酸奶,心情便会有所好转。在铁凝那里,只有充满人间烟火和柴米油盐的日子才是亲的,生活也才是真的。因此,关注日常饮食是铁凝感受生活、体验生活的重要途径。

二、日常生活叙事对小说成长主题的丰富

西方文艺理论家艾布拉姆斯认为,成长小说的“主题是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发展,叙述主人公从幼年开始所经历的各种遭遇。主人公通常要经历一场精神上的危机,然后长大成人认识到自己在人世间的位置和作用。”{6}由“成长小说”的定义以及苏眉在北京四合院的生活经历来看,《玫瑰门》不仅是小主人公苏眉的人生之门、青春之门,而且也是讲述女性生成的优秀文本。善于描写日常生活细枝末节的铁凝,在凸显小说的成长主题上,自然也不忘发挥日常生活叙事的巨大魅力。在回溯式的日常生活叙事中,苏眉关于日常饮食的回忆,几乎伴随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成长。

苏眉回忆自己初入北京婆婆家是5岁的时候。来自虽城的她当时懵懵懂懂,既未与陌生人打过交道,也未曾见识过北京的各种吃食。苏眉与婆婆第一次见面,虽然遭遇不愉快,但那次午饭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说写道:“婆婆出去了一会儿,买回了菜,买回了‘螺丝转儿和馒头”“有一种鲜红透明、吃起来甜丝丝的肉,后来眉眉才知道那叫‘叉烧肉,婆婆只称它为‘叉烧”{7}。由此可以看出,北京对于从小生长在虽城的苏眉来说是那么的陌生,甚至连人们的日常饮食都让她感觉稀奇。在婆婆家的第一次午饭,不仅让苏眉认识了叉烧肉、螺丝转儿等北京的各种新鲜吃食,而且也使她对北京婆婆家的饮食习惯有了初步了解。无论在认识上,还是情感上,5岁的苏眉在婆婆家的第一次午饭都为其后来被寄养到响勺胡同做了铺垫。

正式入住北京婆婆家是在两年后,当时苏眉7岁。由于“文革”的到来,父母被下放到农场工作,苏眉便被寄养在婆婆家。入住响勺是苏眉人生的重大转折点,而当天晚上的晚饭经历也成为她终生难忘的重要成长记忆。晚饭时间舅妈和婆婆端来了饭菜,一盘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炖排骨,然而苏眉的吃饭行为却让婆婆大不习惯。“不能这样”“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小孩不能在饭桌前站着”{8}。司猗纹连续几个“不能”让年幼的苏眉不知所措,直到舅妈竹西把窘迫、受气的苏眉摆上了杌凳,将筷子递给她,才摆脱了婆婆的说教和控制。正是通过人们在饭桌上的各种表现,苏眉初次了解了即将与自己在一起生活7年的亲人们:控制欲极强的婆婆司猗纹以及反控制的竹西。

在响勺胡同的苏眉一天天走向成熟,其最终的完整展现表现为14岁时在一次午饭制作中的自作主张。从对“生葱熟蒜,热锅油温”口诀的完美解读,到两菜一汤的诞生,14岁的苏眉又向成长迈近了一步。正如小说对苏眉的那段心理描写:“在婆婆倒下不干时,她愿意承担家里的一切,她愿意以此来显示出她的存在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9}午饭的独立完成不仅表现了苏眉拥有如同大人一般的料理和审度才能,而且还传达出了她对婆婆、小玮、宝妹以及整个家庭承担责任的意愿。苏眉长大了,她学会了担当,懂得了责任,她努力在整个家庭中寻求着自己的存在感。

从5岁初入响勺到14岁逃离北京,苏眉不仅认识了新鲜事物,结识了各类人物,同时也深化了对责任的认识和理解。从某种程度上说,小说以饮食书写为主要内容的日常生活叙事伦理,使主人公的成长历程更显生动、真实,其成长主题也得到了具体、可感的呈现。

三、日常生活叙事中的历史意识——“文革”反思

《玫瑰门》的历史意识体现在铁凝对“文革”历史的背景化叙述中,铁凝不仅表达了自己对历史的反思,也完成了对人性的叩问。在人类的潜意识里,宏大叙事和日常生活叙事通常相互对立,日常生活叙事也很难表现诸如历史等这样的宏大主题。但《玫瑰门》虽然以日常生活叙事为主,但并不表示它放弃了对重大主题的关注。比如小说在叙述司猗纹的整个人生历程时,并没有虚化故事背景,而是将其放置在五四运动、新中国诞生、“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以及改革开放等真实存在的历史背景中,从而完整展现了司猗纹的一生。

对于历史,铁凝从来都不缺乏自己的思考和认识,只是她善于透过日常生活来书写历史,恰如“历史只是一个已经逝去的相对长的时间横断面内一段实实在在的生活流。”{10}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到来总会带动日常生活的变化。在《玫瑰门》中,铁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当“文革”不知不觉到来时,司猗纹到街上去买早点,结果发现全中国只有小小的早点铺子没人注意。不仅中档饭庄被革命小将砸了牌子,限令只能卖两样菜。而且眉眉买烟商店的名称,也从“德生厚”改成了“红卫”。改过之后的“红卫”房顶上垂下标语,货架上糊着大字报,上面写着革命群众应该买什么吃的、买什么用的,哪些东西属于哪个阶级。此外,司猗纹故意迁就工人家庭出生的罗家而改变自家的饮食习惯,也与当时的政治风潮有关。因此,“文革”期间人物在饮食方面发生的变化无不反映了历史中的各种细节。

其实,铁凝与苏眉有着相似的“文革”经历,对于自己寄居在北京四合院里的“文革”记忆,铁凝谈道:“在‘文化大革命那样一个扼杀人性的年代,四合院却变成了一个展露人性阴暗和残酷的裸地。”{11}和苏眉一样,铁凝亲眼见证了“文革”批斗:“我看着她们扭着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锁进西屋,还派专人看守。我曾经站在院里的枣树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12}如何看待曾经历过的那段历史,通过对一块猪肋引发的血案——“大黄”事件的讲述,铁凝在小说中向我们做了进一步的回应。

在四合院里,猫偷吃别家的肉属于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只要两家人做出让步,问题也较容易解决。但在《玫瑰门》中,姑爸所养的大黄不仅因为偷吃罗大妈家的猪肋而被鞭打至死,而且直接导致了姑爸的死亡。从文本的表层叙述来看,红卫兵小将将铁桶条插进姑爸的下体极尽个体对他人的残酷对待,但在深层意义上则典型地反映了“文革”历史的荒诞性。在《玫瑰门》中,“文革”无疑是“疯狂时代”和“丑恶人性”的展现。在人类潜意识里,恶性因子总是潜伏着,人类文明的作用就在于对其进行遏制。而大黄事件表明,由于遭到“文革”的摧毁,人类文明被迫缺席,原本潜藏在人类身体里的恶性因子便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历史的悲剧也由此上演。姑爸和罗家之间的隔阂属于私人恩怨,但在“文革”的包庇之下,罗家人还是为自身的残忍和恶行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姑爸三更半夜不停地叫骂就是阶级报复的一种,对于西屋的这一新动向,身上流淌着“捍卫”热血的他们,没有理由不对姑爸进行所谓的“合法化”批判。

大黄事件从一个日常饮食细节引发为生活纠纷,最后发展成致人死亡的流血案件,这一重大转变表明:历史往往就隐藏于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日常生活中的历史细节因而更加真实且令人震惊。正如:“与20世纪80年代男性作家们着重反映历史大事件的写法不同,铁凝似乎更关注于‘历史的细枝末节。”{13}相较那些直接叙述历史斗争的宏大“文革”叙事,《玫瑰门》的“文革”主题并不鲜明。但在铁凝看来,“历史在日常化的过程中敞开了被‘正史所遗漏和封锁的具体可感的现实图景。”{14}往往日常生活更能帮助人们认清历史,那些从感性体验出发形成的考察和思索有时才更深刻,更能深抵和撼动心灵。小说中的饮食书写不仅向人们敞开了“文革”历史的民间视域,而且也传达了铁凝对历史、对人性的个人反思。无论是对人们日常饮食变化的描写、对司猗纹各种献媚手段的叙述,还是对大黄事件的暴力呈现,透过饮食这一民间视角,《玫瑰门》表达了日常叙事伦理对“文革”历史的独特关怀。

四、结论

关注日常生活一直是铁凝小说创作的一大特点。通过日常生活叙事,铁凝完成了自身观念意识在文学作品中的传达。在铁凝的文学创作生涯里,《玫瑰门》作为首部长篇小说,是其重要的创作实绩。在叙事上,《玫瑰门》主要采用了日常生活叙事手法,而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饮食描写则成为建构日常生活叙事伦理的重要内容。在《玫瑰门》中,日常饮食书写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它反映了铁凝的文学创作观念,展现了其特有的饮食情结,丰富了小说的“成长”主题;另一方面,它传达了《玫瑰门》日常生活叙事的多重价值追求:对“文革”历史的叩问与对人性的深探。

{1} [匈牙利]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2} 衣俊卿:《现代化日常生活批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1页。

{3} 董文桃:《论日常生活叙事》,《江汉论坛》2007年第11期。

{4} 贺绍俊:《铁凝:快乐地游走在“集体写作”之外》,《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6期。

{5}{11} 贺绍俊:《铁凝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页,第98页。

{6} [美]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朱金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18页。

{7}{8}{9} 铁凝:《玫瑰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第30页,第348页。

{10}{14} 王志华:《人类的关爱和生命的体贴》,山东师范大学2006博士论文。

{12} 铁凝:《铁凝文集5:女人的白夜》,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5—16页。

{13} 李正红:《论铁凝长篇小说的历史叙事》,《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3期。

作 者:贾晓梅,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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